小镇说书人的最后演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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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江盛泽,绸都。

这里不仅仅是一个江南小镇,也是苏南经济发达乡镇的突出代表。高楼林立,各式豪车在马路上来回穿梭。但是拐入一旁的小巷,却又马上显出几分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韵味来。

8月16日,盛泽绸都书场门口的水牌贴出了最新公告。从这一天开始,直到九月末,74岁的沈斌声将在这个码头开说他自己编写的评话《白氏恩仇》。

而这,也是这位跑了18年码头的民间说书人最后的演出。

□商报记者 余涛 崔阳阳/文 杨海石/摄

12:00备场

书场的楼上,就是沈斌声这半个月的寓所。这是说书人跑码头的规矩,书场要为请来的先生们提供住所,还有炊具。

此时离下午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,沈斌声在窗前的书桌前准备着开场诗。

“本来是准备好了的,但是中秋节快到了,所以打算借着中秋给听客们祝福一下,所以得现写。”虽然74岁了,沈斌声还是很精神,尤其是嗓门,中气十足。他是震泽人,从工厂里退休以后,就出来跑江湖说书了。事实上,他并没有正式拜过师傅,只能算是个下海的票友。“从小就喜欢,但是以前做工人比干这个感觉要好很多,所以一直就没有踏上这条路。”沈斌声说,其实他很后悔,如果早点正式进行,说不定现在的成就会大很多。虽然自己没拜过师傅,但沈斌声将亲弟弟带进了行,磕头拜了师傅,做了真正的评话艺人。“我弟弟拜老师,我跟着在边上偷偷学一点。等到自己出来跑码头,也跟同行互相切磋学一点。”

评弹界有个说法,闯过三山一关,江湖可以去。所谓三山一关,是指东山、惠山、昆山(虞山)和浒墅关这几个地方的书场。据说那里书场的听客都是骨灰级别的,说书先生有点纰漏就会“漂”掉(意思是原本说半个月的书,结果两三天后就没人来听了,只能卷铺盖走人)。沈斌声自豪地说,这些场子自己都闯过了,在浒墅关说了半个月,最后一天来的人比第一天多,按江湖规矩,这就算是过了关。

盛泽,是沈斌声没有来过的码头。这里离他的家乡不远,选择这里结束自己的说书生涯,难免也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。聊了一会儿,楼下开始熙攘,听客们开始到场了。沈斌声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,做最后的准备。

“这次说完就要收山了,有没有什么遗憾?”

“唉,这些东西传不下去,没人学了。”

沈斌声的桌上堆了很多书稿,这是他自己整理的书底本。但是,这些底本的下一个主人是谁,沈斌声也不知道。

13:00调音

距离开场还有15分钟,绸都书场的负责人严爱伦坐在办公室里接待一批从震泽赶来的听客。这些人是沈斌声的老乡,算是专程赶来捧场的,也是骨灰级听客了。作为东道主,严爱伦泡了几杯茶,请他们在办公室里坐着歇歇。绸都书场换过好几个地方了,搬到盛泽文化站也有五年了。老盛泽人说起这里,要么叫“书场”,要么叫“盛泽书场”,可见在听众心目中老牌的地位。

“说句老实话,这里其实不赚钱的,全靠政府贴补。”严爱伦说,3块钱的门票只是意思意思罢了,这里存在的意义是让这些老听客有一个娱乐的场所。这里一年的演出不少于300场,有评话,也有弹词。严爱伦是盛泽有名的文化人,所以他负责这个书场的外联,安排演出是他最大的工作。

“以前盛泽的书场那是太多了,现在不行,麻将馆倒是铺天盖地。”严爱伦的话让几个震泽来的听客发出了会意的笑声。“现在听书的基本都是老面孔,年纪也都是50以上的。人是越来越少咯!”严爱伦挥挥手,“盛泽千把个麻将馆,每个麻将馆只要肯来一个人,我们这里坐都坐不下,但是,可能吗?”

“听书要静下心的,现在的人太浮躁了。”一个震泽来的听客接话,“社会上刺激的东西太多了,哪还会有人来听书哦!”几个人笑嘻嘻地扯了几句,话题转到了说书人的现状。

“现在说大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,老沈74岁了呢!”

“啊呀,我们这批人听完,也不知还有什么人听。”

“早晚,这个和昆曲一样,大家都听不懂了,送进博物馆去!”

严爱伦看了看表,“走吧走吧,快开场了,去调音响了。”

13:15开场

听客大约有五六十个,年纪都有一把了。

今天,沈斌声说的是自己写的书 《白氏恩仇》。评话艺人的师承,除了师傅教给的艺术技巧,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师傅说的书。老一辈的艺人很多连底本都没有的,全靠师傅讲徒弟听,学到多少是多少。没有正式拜过师傅的沈斌声一共三套书,《绿牡丹》是他弟弟传给他的,《七剑十三侠》是他听来的,但这些书都不是正统传承来的,所以沈斌声自己写了一本书来说。《白氏恩仇》讲的是三侠五义里锦毛鼠白玉堂儿子的事,核心故事据说是他听来的一个两个小时的段子。然后,沈斌声将这个段子扩充到几十回的一套书。

开场有点长,内容也不是早先在书桌前写的。可能是因为记者在台下,沈斌声特意花了点时间聊了聊评书的现状。为了怕这些“外插花”引起听客的反感,沈斌声特意声明这些不占时间。

台下的沈斌声声音就很宏亮,上了台更是用足丹田气。故事开始没几分钟,就到了一个小高潮,沈斌声学了一段马嘶。这是评弹的“八技”之一,算是说书先生亮功夫的地方。一段马嘶的确是惟妙惟肖,而且拖了长音等掌声。完了,嫌掌声还不够热烈,沈斌声“小卖”一句:“不容易的啊,74岁了啊,这还是没有拜过师傅的啊!”台下一阵哄笑,来了个满堂彩。

没过多久,又是一个“撕布”的拟声。这次沈斌声反复学了多次,还告诉听众这个是哪一位老先生教他的,自己买了很多布头回家撕着听才练会的。老听客们似乎很吃这一套,鼓了好长时间掌。

14:30场歇

说一场书,中间要有个休息,这叫做“小乐惠”。沈斌声自己拿了杯茶,坐在后台侧,默默调息。

听客们三三两两出门方便,然后聚在门外抽烟。《白氏恩仇》的故事其实没太多的新意,基本上还是身负家仇国恨,巧遇世外高人,艺成下山的套路。虽说是新故事,但是装的老酒还是陈酿。不过,似乎听客们不是很在意。传统的评话故事,就那么几段,作为一个骨灰级的听客,老故事早就听熟了。这次换了点新人物,他们倒也很感兴趣。对于老听客们来说,更多关注的是这位先生卖不卖力,有没有本事。

有几个年纪稍轻一点的,评论沈斌声还是有功底的。

“他这么大年纪了,和那些老先生到底是打过交道的。”

“就是就是,你听他说跟金声伯、吴君玉都是认识的啊!”

“不要说拜不拜师傅,这点年纪放在这里了,有本事的。”

更多的人提及的是沈斌声的中气。

“不得了,74岁了,还有那么大的劲啊!”

“卖力的,卖力的。”

还有人在感慨现在的新书少。

“这位老先生是自己写书的,有文化的。”

“现在就没什么新书听了,哪有人写新的书啊!”

大概十分钟,抽烟的踩灭了烟头,慢吞吞地回场了。

15:30终场

下半场沈斌声明显多了很多伏笔,还有不少类似广告的口白:“听听啊,不错啊,下面有精彩的,明天还要来听啊!”

苏州的评话,讲究的就是噱。但是,所谓“肉里噱”也就是故事本身的段子才是最精妙的。沈斌声的故事明显没有达到这个艺术标准。但是,你能发现这位十八年跑码头老说书人的小功夫。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的“外插花”不多,但是讲着讲着就会来上那么一段。而且,沈斌声特别喜欢在故事里插一些评论,有不少还是和现代挂钩的,听客们很感兴趣,每每到了关口,就会送上掌声。

两个多小时的书,结尾相当突然。几乎是情节到了一个紧要关头,就是一个急刹车。这是说书人最最紧要的本事,这个不学好,明天的上座率就无法保证。不得不说,沈斌声这点做得相当到位。

下台后,沈斌声的长衫背后全是汗渍。这一场书,对一个74岁的老人来说,着实有点吃力了。一位听客特意跑来关照:“老先生明天稍微留几分力好了,我们知道你卖力的,但是别太辛苦了。”

远远的,书场门口一群听客还不肯走。他们拉着沈斌声,要和他交流交流。

“老先生不容易啊!现在说书的真不多了。”

“都没有年青人了,我们都是老骨头了!”

沈斌声竖起三个手指:“说书嘛,现在就是三断。说的人断档,听的人断档,写的人断档。我们不是他们年青人说的粉丝,我们是藕丝,藕断丝连啊!”这话,打动了很多人。大家纷纷叹着气,一脸无可奈何。

这是一个初秋的下午,太阳十分强烈。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,站在书场门口的铁栅栏前,穿着长衫的沈斌声,显得格外抢眼。

这是他闭幕演出的第一场。

今天,很成功。

商报锐评

苏州评弹,评是评话,弹是弹词。评话,俗称叫大书,弹词呢,就叫小书。

叮咚作响的小书弹词,现在市场还是蛮好的。旅游景点,高端饭店,一不留神就有身穿旗袍的美女在浅吟低唱。就算听不懂,至少也悦耳,再不济也算赏心悦目。

身为大书的苏州评话,有点尴尬。

北方的评话,好不好听,至少会说普通话你就听得懂。

苏州的评话,沿着南京上海宁波启东画个圈圈,这就算是传播的最大范围了。

不奇怪,话都听不懂,你怎么可能被打动?

不过,苏州人并不在乎。因为苏州评话只有用苏州话,才有味道。想要进入这个艺术氛围,那就请先和苏州保持一致吧。但是现在,苏州评话突然就有点危险了。

首先,说书先生越来越少,跑江湖的先生更是少之又少。

沈斌声有个比方,现在码头上的说书先生就像象棋:老一辈的艺术家,过世的过世,剩下的就像是将和帅,基本是不动,等闲看不到;一些成名的大腕呢,就像士和相,绝对不是随便动动的,动也就那么一点地方;再稍逊一点的科班先生,则像是车马炮,来来回回的走。剩下的,就是一些草根说书人,小卒子只能奋力向前。

评话艺术,易学难精。听上七八遍,学着说基本上口齿伶俐点都行。但是,要说出名堂,非得下苦功夫不可。而且,这是一门江湖的艺术。它非得在码头上,在书场里,一点一点磨出来。搬到录音棚,其实说书人是根本没有感觉的。

这样的要求,对于现在浮躁的社会,真有点难。

更何况,说书人的经济收入并不多。现在的说书人基本以包场性质为主,一场书下来250元算是不错的了。以前的说书人,是和书场分账的,那时候好的说书人只要听客多不愁没有钱。但是现在不行,市场经济下,门票三块钱,场子都是赔本生意,说书人再分账,也分不出朵花来。

为什么市场不好?听书的人太少,而且基本以中老年为主,消费能力也不高。这就是苏州评话的第二个危机:没有听客。

从艺术门类上分,周立波的上海清口,其实也算是评话的一种。那一张票,可就不是几块钱了。为什么能卖那么贵?因为听众面广量大。苏州评话就有点寒碜了。年青人基本不会进书场,要听也是听听演唱会。对于他们来说,苏州评话只是一种记忆。

苏州评话老了。

老到没有新东西,老到无法吸引新听众。这第三个危机,就是创作的危机。没有人写新的话本,没有创作能和现在的社会搭配起来的新书,那当然没有人愿意来听。从老听客的角度,新书最新也就是到文革了。前一阵子不少中青年说书名家开始说这方面的书,一时相当流行。现在电视机里李刚评话的李刚,也就是靠一套《文革风云》的书,赢得了好口碑。

但,这样的东西太少了。而且,这样的东西也不配年青人的胃口。

让老先生再去创作青年人的书,实在强人所难。但是,年青人,又有谁愿意来写一套苏州评话的书呢?

没有市场的艺术,曲子不高也是寡的。最终只能放进博物馆,作为珍贵的资料供后来人敬仰。

但是,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,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苏州评话传承下去呢?

但愿,将来不要有这么一天,再写这样一篇稿子,题目叫做《苏州最后的说书人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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