单田芳只有评书能救自己

  “我这一生苦辣酸甜,坎坎坷坷,苦乐悲欢、五味杂陈……回想一下,总算自己做成了一些事情,还是欣慰比遗憾多,美好比辛酸多。”

  民间传曰:“凡有井水处,皆听单田芳”,作为中国当代著名的曲艺大家,单田芳一直活跃在公众的视野里,从旅游卫视的“与单观今”栏目,到每一辆北京出租的收音匣子里,你都可以听到那个沙哑的标志性声音,铿锵有力、起伏转折地说评书。

  71岁的单老的确老了,步子缓慢,满脸沧桑,但是坐定之后,眼中风采依然,笑声豪气不减。时下,单老拥有“北京单田芳艺术传播有限责任公司”,与北京广播学院视听中心、北京电视台合作一连录制了《白眉大侠》《隋唐演义》等近千集电视评书连播节目在全国各地播放,又出版了新传记《且听下回分解:单田芳传》。

  漫长70载,单老历经岁月风雨,见识过人性之恶丑和大美,多次濒临绝境,却从未放弃前行,放弃对辉煌事业和美好生活的追求。一块惊堂木纵横捭阖,一把大折扇张合起落,单田芳凭借评书舞台,说尽古往今来、金戈铁马,也将自己的沧桑和热爱,尽括其中,终于成就今日大师。

  只有评书能救自己

  记者:您出生于曲艺世家,从小耳濡目染评书和西河大鼓,但年轻时并不喜欢评书,为什么?

  单田芳:在台上指手画脚,摇头晃脑,让人家品头论足,我觉得不自在。尤其自家三亲六故全都是说书的、唱大鼓的,所以我想改换门庭,学工学医。18岁我如愿考上东北工学院,又因病中途辍学,赋闲在家。为谋生计,我考虑再三,最终听从曲艺界的老前辈李庆海的劝告,弃文从艺,开始说评书——滔滔几十年,嗓音都说得嘶哑了,也不舍得丢开。

  记者:您是怎么从厌烦到爱上评书的?

  单田芳:21岁我第一次在鞍山市内的茶社说《明英烈》,紧张得手心全是汗,幸好反响不错,大受鼓舞,越发勤奋。说书是一人多角戏,生旦净末丑,人人个性不同,语言表情不同。秀才不会骂娘,土匪张口胡话。但一套书里,就你一个人演,上一秒你是母亲,下一秒变成孩子,这会儿是傻子,过一会儿又是疯子,得各有神韵。那时我都有些魔怔了,对着镜子天天练,喜怒哀乐的分寸如何拿捏,一把扇子代表十八般兵器,怎么比画才能传神……你知道这评书的关键在哪里?非得钻研书情和书理。琢磨透了,也就爱上评书了。

  记者:您最喜欢的评书是哪几部,为什么?

  单田芳:要说历史故事,最喜欢《隋唐演义》,武侠故事是《白眉大侠》,近代史的就是《乱世枭雄》。这都是经典,百读不厌。我也乐意说金戈铁马,缠缠绵绵的那些说不了。

  记者:您事业正得意,文革开始,您成了“反革命”分子,1970年被下放到鞍山市台安县农村劳动。当时是不是特别痛苦?

  单田芳:毫无希望是最痛苦的事情。我在那个叫杜大连泡的村庄,整整“劳动”了4年,被批斗了4年。天还没亮队里就吹口哨集合下地,铲地、送粪、割草、积肥,黑透了才收工,反正把人累得上不了炕。我还是“有罪”之身,活儿更多,又不熟悉农活儿,干得常常不如妇女小孩利落。大队人员张嘴就骂:“你他妈的,你连个好老娘们都赶不上?你的手没分瓣?瞅你那个笨!”当时我无数次地申冤,从来没人搭理,一丝希望都看不到。

  记者:那您如何宽解自己呢?

  单田芳:老想着自己冤屈,活不下去啊,我决定倒腾出脑子,背评书。每天在地里的十几个小时,我都不说话,装哑巴,别人干什么我就跟着。哎呀,我说的第一部书是什么?怎么说的?《三国》《水浒》《聊斋志异》,说过的书,一套都不放过,365天我来回多少遍。我甚至想,如果有一天,尽管那天很渺茫,我能重登舞台,说书不能走老路子,还要改进,学会留白。

  我手里干农活儿,脑子里过电影,一天倏忽就过去了。人要痛苦,就是脑子痛苦,一背书,好过多了。想想自个说的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,哪个没受过七灾八难?我也拿这些来鼓励自己。人是个怪事儿,精神立着,你老也不倒,精神一倒,整个垮台。我得保持那股劲儿。

  记者:后来您又面临一次大批斗会,索性逃走投奔远方的朋友。流浪4年,1978年才得以平反,回到鞍山市曲艺团。再说评书,您最大的感慨是什么?

  单田芳:33岁再拿着醒木,跟从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。评书不仅是谋生工具,还是我落魄时的精神支柱,是我的全部事业。当所有指望都成为痴人说梦,什么才是救命稻草?命运几番颠簸轮回,浮浮沉沉,唯一能救自己的,就是评书。

  跟人斗,也跟自己斗

  记者:您年轻时遭遇挫折打击,见识过非常时期复杂的人性,这是否会影响您今后的生活态度?

  单田芳:年轻时想得可美了,觉得世界可单纯。我就想学艺挣钱,享受生活。真正进入社会,人事关系的复杂、斗争都来了,说错一句话就成了“罪犯”。大家给你凑材料。墙倒众人推,破鼓万人捶,真是心寒。

  慢慢经历多了,看多了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,就看淡了那些伤害。有人说,社会是战场,也是个大染缸,你得与恶人斗,也与自己的心斗。这么多年,我的本性没有变,还是相信真善美的。

  记者:您能维护自己本性的美好,这种力量来自哪里?

  单田芳:在我关键的时候,家人和朋友给了我很大的支持,让我相信人间总有美好。

  我19岁就成家立业,那时两人性格不和,常常吵嘴,凑合着过日子。还是古话说得好,患难明真知——只有经过患难,才能看到一个人的真正价值。

  口角伴随着我们夫妻的前半生,但是当我要下放农村,老伴本可以跟我划清界线,照旧过城市生活,可是她偏要一起走。我劝她,那里太苦,你受不了!她就问,那你一个人不更苦?谁给你做饭洗衣?反正你到哪儿,我到哪儿。

  明知是苦,她非要跟着我受苦。受的苦就一言难尽了,吃饭吃不饱,被歧视,看我受批斗成天跟着揪心。我写了很多文字材料申诉,也是老伴拖着带病的身体,一次次跑到市里的信访办,甚至省里,恳求人家帮忙……就那种状况,过了很多年。

  记者:您最感激夫人的是什么?

  单田芳:当时环境险恶,多少家庭反目为仇啊。可是她一直陪在我身边,不离不弃,纵然浮生若梦,但我始终有个温暖的家。落实政策之后,我就暗暗发誓:我老伴虽然脾气不好,但跟我受尽了苦,落了一身病,我要让她尽量过上好生活。后来,我去大江南北演出,都带着她。她身体不好,要随时找大夫打针吃药,我也陪着,嘱咐她: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想买什么就买什么。我们共同走了这么多年,直到她1992年故去。

  如果后半生没能稍微回报她,我会觉得终生是个憾事。

  记者:除了家人,您的朋友给您最宝贵的又是什么?

  单田芳:人这一辈子,交遍天下友,知心有几人。有人说,我尽是朋友,朋友多得碰腿肚子,可是雪中送炭、同甘苦共患难的朋友有几个?平常分不出来,皆大欢喜,见面都是甜哥哥蜜姐姐的,关键是当你患难了,谁还在你身边?

  我父亲的相识刘宗仁就是患难之交。我当时都变四类了,奴才了,别人都避着我,怕受牵连。我从下放地逃出来后,一无所长,只能投奔了刘宗仁,他告诉我做水泡花,把他仅有的这门手艺一点一点全部传给了我……后来几年漂泊,谋生全部靠他这门手艺。落实政策之后我去看过他。如今,他也故去好几年了。

  记者:在外逃亡的4年,您还有心劲开心吗?

  单田芳:也交了帮朋友。他们不知道我的来历,就知道我是说书的,一有空闲就说,老单,来一段,大家欢乐欢乐!我们就像做贼一样,把门闩了,派人把风,我说书,还有两个拉弦的,唱唱京剧……挺有趣儿。

  我还买了辆破自行车,忙中偷闲,常到长春的一湖潭水看人家游泳,自己也凑热闹下水兜两圈。你是“黑人”,你是逃跑的罪犯,让人逮着后果不可设想,但是日子还得过,要自得其乐。

  记者:受了这么多坎坷,您对命运还会有感恩之心吗?

  单田芳:当然。平反之后,两世为人。从前你是奴隶,是条龙得盘着,是只虎得卧着。冤案昭雪之后,我恢复了名誉、职位,还补发了10年的工资。一个月84元,一共有1万多。那时在农村也好,流亡在外卖水泡花也好,盼着有一天好,但是哪能看得出来?就觉得一生无望,燃点希望也是无望,谁知道真能盼来这天?

  抱怨不如宽容,不如感恩,这也是善待自己。人要活得像玻璃,能把脏东西擦掉。

  不待扬鞭自奋蹄

  记者:1995年您毅然从鞍山来到北京,创建自己的公司,当时您已经60岁,而且评书在全国红极一时,生活舒坦,为什么还要往前走?

  单田芳:这是我多年的向往,想做更大的事情!年纪不是问题。

  当初,我准备从农村逃走,一没户口二没粮食三没钱,家人都阻止,可是不走险棋,哪有后来的自由?平反后,我提前退休,坚持自己写书录书,别人觉得不安稳,但现在看也走对了。1995年到北京,朋友不理解,但是我坚持走自己的路。

  记者:从艺术大师到下海经商,您最不适应的是什么?

  单田芳:任何事情没有一帆风顺,都是曲曲折折的。隔行如隔山,我们当初走了很多弯路,失败再失败,赔钱再赔钱,把积蓄都搭进去了。租棚、买带子、制作都得花钱。结果带子做好了,都在仓库里卖不出去。但我还是挺乐观,不放弃,坚持找新的经营方式。

  评书单独卖不出去,那就带上广告,白给电台。电台同意了,又到哪里找广告呢?经过坎坎坷坷,到处揽广告,后来遇上外地一家药厂老板愿意投资。评书已经在电台播着呢,钱却迟迟不到账,急得我的眼睛都蓝了。我们坐车子一趟一趟地去跑,找人家要钱。老板去开会了,又去外地出差了,我们就在工厂附近的旅馆住着等……一分钱愁死英雄汉,那段日子啊!现在已经跟500多家电台建立联系,广告也开始稳定了。1998年略有盈余,2000年已经走上正轨,如今还算顺利。

  记者:您的日程一直都安排得很满。您这一辈子,玩乐和工作的时间比例大概是几比几?

  单田芳:百分之一都没有。几乎每一天都是工作繁忙,东奔西走:看书、背书、录书,接受采访,参加外事活动,很难抽出时间。4月份我去南方旅游,之前酝酿准备了很久:这次我录完就不干活儿,爱怎么怎么,我拔脚就走,换个环境呼吸一下。一到南方,看道路两边开满金黄的油菜花,心情就轻松了。(笑)

  记者:您迄今共录制了110套书,曾在博客上说“有时录到恶心”,事业也有所成,为什么还要如此努力工作呢?

  单田芳:医书上说:“话过千言,不损自伤。”我从艺了51年,说的话实在太多,有时的确看到麦克风就头疼。但是,只要身体允许,我还是会一直录下去。不少人问,什么时候封刀归隐?呵呵,你看我什么时候不行了,那才不干了。我这个人就好干事,不喜欢待着。何况公司现在跟那么多单位合作,得供给对方书目。即使有时心情不高兴,事情太多,也不能不录。这也是我毕生的事业,时日渐短,更想多留一些好的东西。

  记者:您喜欢现在这种生活状态吗?

  单田芳:喜欢。虽然累,也是快乐的累,精神很充实。你能行多大的风雨就行,只要有能力。工作回来,遛遛小狗,给热带鱼喂食,看看电视,我还是韩剧迷。生活要会放松。

  记者:您还有梦想未曾实现吗?

  单田芳:有。找到钥匙打开门路之后,正在筹谋干点大事情。我们想创建“单田芳文化林”:修条古玩一条街,这边大小茶馆,那边说书场,再好好热闹热闹。现在我们还投资了动漫评书,希望培养年轻的评书爱好者。

  我这一生苦辣酸甜,坎坎坷坷,苦乐悲欢、五味杂陈……回想一下,总算做成了一些事情,还是欣慰比遗憾多,美好比辛酸多。现在唯有更加珍惜时光,尽量走得更远一些。

采访-陈敏图-李雁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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