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回 扬州城府宪销案 金华府天子救民

却说刘镛大学士见运松说有密旨颁来,着他迎接,因此传令,排开香案,自己朝北跪下,恭请天使大人宣读。运松即刻面向南而立,双手棒定调书,高声朗诵曰:“奉天承运皇帝制曰:朕自下游江南,原欲察吏安民,锄强诛暴,以安善良。
偶于上年十月,行至扬府间邵伯镇地方,得悉已故叶洪基之子振声,因思报仇,横行霸道,好恶异常,胆敢交通山贼,私设税厂,在上官桥蠹国殃民。朕因心怀不忿,特地亲自与他理论,将伊税厂烧毁。后在柴运松庄上居住,那贼子闻知,率领贼兵数千,教师七名,声言复仇,将庄上重重围困,触怒朕心,目击凶横,一时难奈。致此,朕与贼战,众寡不敌,遂被擒陷。
得柴玉冲出重围,适与河道陈祥苦救,禀明邹文盛臬台,调集四营兵马一鼓而来,将女干贼尽行剿灭,余众招降遣散。朕见各营务兵尚届勤劳王事,救应朕躬,为此特谕尔军机刘镛知悉:谕到之日,即便遵旨着柴运松仍回翰林本任,并行知江南巡抚庄有恭立将此件查明注销,并将叶氏家产查抄充公,以奖勤劳王事。所有此次出力文武各员,俱着加三级,另行升用,以励戒行而收士效。钦此!”钦遵柴天使读完圣旨,刘镛朝北叩头谢过了圣恩,然后立起身来,与柴天使见礼毕,一同坐下说道:“恭喜天使大人,奉旨开复原官,可贺,可贺!但不知圣驾何时降临府上?因何闹出如此事情?请道其详。”运松道:“一言难尽!盖因晚生谪官归里,设帐糊口,使子侄等负贩饮助。
叶振声欲报父仇,独据一方,谋为不轨,致有设厂私抽,刻剥小民。舍侄不服其抽,遭他毒打。适值仁圣天子问起情由,原原委委,如此这般,从头至尾细说一遍。”刘镛闻言道:“怪不得天颜动怒,原来叶振声如此横行!所谓有其父,必有其子。
前者伊父叶洪基怙恶不悛,触怒天颜,幸得圣恩高厚,念彼助有微劳,作为功臣犯法而论,止戮其身,而不及其妻孥,犹不幸中之大幸也。今振声不知感激悔过,反欲与国为仇,真正死有余辜了!”谈罢二人相别,各自回衙。
且不言运松回翰林院供职,单表刘镛回到私衙,即刻备下咨文。着值日官连连传唐提局,差官立刻赴辕,领咨文递往江南巡抚庄有恭开拆。快马加鞭,不得延滞,致滋罪戾。差官领命,即时带了夹板咨文,赶紧起身,离了京城,直望江南巡抚部院。
当宿毋敢延迟,不一日,行至江苏省城,立即入城前到抚院衙门,将这咨文当堂呈递。庄抚台见是夹板,大惊,急忙拆开一看,方知其故。原来邹臬台已经申详明白,今日既奉谕旨查办,务要认真办理,方无负圣心眷顾。即着巡捕官传扬州府上来问话,并传参游都守四营将官赴辕听候。适遇邹臬台上衙请安,陈河道亲到禀事。随后扬州府四营将官陆续俱到,均一齐跪禀道:“不知大人传唤卑职有何吩咐?乞示其详。”庄抚台道:“贵府叶洪基子振声谋为不轨,业经父子同正典刑,家人共罹法网。今因奉到圣旨查抄家产充公赏勇,故特着贵府查明叶氏田地家产该若干,列明清单来验。”着扬州府领命查封叶宅去了。庄抚台又对按察说:“贵司调兵救驾,大悦圣心,现奉上谕,邹文盛着赏加头品顶戴在任,遇缺即补布政使司布政司;陈祥着补授江南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;冯忠着以副将尽先补用,并赏戴花翎;陈标着以参将补用,并赏戴花翎;周江着以游击,遇缺即补,并赏戴花翎;李文剑着以都司,遇缺即补,并赏戴花翎。其余征兵勇,均有微劳,着每名加恩赏给粮食银一个月,即在叶氏抄产内报销可也。至柴玉此次拼命向前冲围取救,大有功劳,惟伊自行呈明不愿出仕,着加恩赏五品蓝翎衣顶荣身,以奖其忠勤王事之心。”各官领受皇封巨典,随着庄抚院朝北行礼,望关叩头,谢过圣恩,然后各各禀辞回署。庄有恭见各事办妥,即令禀启房做下文书,复部销差不提。
且说浙江省金华府有一客商,姓李名幕义,系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氏。因挈赀来此金华贸易,已历二十余年,手上颇有余资,娶过一妻一妾,生有一子一女,且有义气,乐善好施,济困扶危,怜贫惜老。如有义举,虽耗破千金,并无难色。因此,士大夫咸重其名,妇孺亦争识其面,其名日燥,其望日隆。
忽一日,自思到此贸易多年,虽然各行均能获利,惟是人生在世,岁月无多,光阴易迈,白发难留,若不谋些大势界,如何能得出色?况且现有洋商招人承充,不如独自干了出来,或者藉此发积二三十万,亦可束装归里,老隐林泉,以享暮年之福,岂非胜此远别家乡、离宗失祖?况古人有云:发达不还乡,如衣棉夜行。此言自己身荣人不能见,真乃警目长言也。斯时,李慕义想到高兴之处,不觉雄心勃发,恨不得一刻就成,免被别人兜手,枉费了一片心机。随即托平日最知己得力朋侪前往托情,又亲自具禀陈说身家清白,自愿充作洋货商头。关官准了呈词,立即饬县查明禀复,系家资丰厚、人品忠诚,即刻悬牌出示,准其充作洋商,并谕各行户一体遵照办理。谓世上无难事,最怕有心人。那李慕义日思夜想,左求右托,毕竟被他作成了。今日奉到礼谕开办,李慕义欢喜异常,十分满意,以为富贵二字指日可期。斯时,又有姻亲、戚谊、乡宦、官绅、行商等众,亲来恭喜恭贺。正是车马盈门,李慕义招呼不迭,只得摆酒致谢。足足忙了十余天,方才事竣。况洋商系与官商交处,自然另是一番气氛,出入威严,不能尽述。谁料李慕义时运不通,命途乖舛。自承充商人之后,各港洋货一概滞销。
日往月来,只有入口洋货,并无承办出口,不上两年,越积越多,又无价值。左右思维,只得贱价而沽,反缺去本银数十万。
虽然目下尚可支持,若再做二三年,仍系如此光景,那时恐怕倾家未够偿还,岂不反害了自己?思想起来,不觉心寒胆落,悔恨不迭。惟是现下虽耗多金,务要设法脱身,方可免了后患。
正在胡猜乱想,忽见门子入报张员外拜会。李慕义闻言,满心欢喜,连忙迎接入座。相见毕,开言问道:“今日甚风吹得大驾光临?”张员外答道:“睽违尘诲,每切时思,别绪依依,流光冉冉,不觉握手尊颜,两载有余矣。弟入京两载,今始还乡。因契阔多疏,特来领教,以叙久别渴怀,并候仁兄近况耳。”李慕义闻言,抖声大气,张员外反吃了一惊,忙问道:“吾兄有何事故,如此愁烦,乞即明白示知,或可分忧一二。”
李慕义道:“弟因一时立心太高,欲发大财,是以承充洋商。
不料一连两年,洋货滞销,兼无市道,惟有入口,并无办出。
而且两年之内,积货太多,不能转动,不得已贱价而沽,以致耗拆本银数十万两。倘再如此,犹恐倾家难抵,所以愁烦。”
张员外说:“这事非同小可!若再耽延,恐防遗累不浅。趁势计清所欠饷项,具呈缴纳,然后禀请告退。另招承充,免致拖累,方为上策。千万早早为之。目下虽耗多金,犹望再展鸿图,重兴骏业,始为妙算也。弟意如此,未知尊意若何?”李慕义方寸已乱,无可为谋。说:“祈兄代弟善筹良法为幸。况弟刻下银两未便,焉能清缴饷银?还求仁兄暂为挪借帮助,感恩不尽也。”张员外说:“此事倒易商量,惟是兄既告退洋商,比如有何事谋生,倒要算定。因弟有知交陈景升,广东南海县人,与兄同乡,在此承充盐商发财,目下欲领总埠承办所,因独力难支,故欲觅伴入股同办,系官绅交处,大有体面商人,似于阁下甚为相配,更胜过别行生意一筹。弟固分身不开,所以不能合股,故特与你商量。如果合意,待我明日带同陈景升到来,与你当面订明各项章程,明白妥当,两家允肯,然后合股开办。
若系兄台资本未便,待我处移转过来就是。未知尊意如何?还祈早为卓夺。”李慕义说:“好极,好极!弟一生诸事未成,藉贵人指引,此次洋商几乎身家不保!幸赖仁兄指点迷津,脱离苦海,已自感恩殊多。况复荐拔提携,代创生财之业,此恩此德,没齿难忘。而且人非草木,岂有不遵台命之理?”张员外闻言,答道:“好话咯!我与你知己相交,信义相友,虽云异姓,更胜同胞,何必多言说谢!总之急援相通,患难相顾,免被外人笑话就是了。又因见你洋商耗折大本,从何处赚回?
故此荐你入股盐商,想你藉此再发大财,复还旧业,方酬吾愿也。”话完,起身辞别,订期明日与陈景升再来面叙各情,再酌道理。李慕义连声唯唯,随即送至门口,一拱而别。
原来那张员外名禄成,系金华府人氏,家财数百万,向做京帮汇兑银号生理,与李慕义交处十余年,成为知己。两相敬重,并无闲言。正是情同管鲍,气若荫廉,若遇急需,挪借无不应手。因有这个缘故,是以情愿借银与李慕义再做盐商,想他充复前业,乃是张禄成一片真心扶持于他。闲话少提,再说张员外,次日即与陈景升同到李府相会,叙谈些寒暄之事,梓里乡情,然后说及盐埠一事。二人谈论多时,情投意合,李慕义即着人备办酒席款待张、陈二客。二人举杯谈心,直饮至日落西山,方才分别。从此日夕往来,商量告退洋商、承办盐埠各事。李慕义通盘计算,必费银五十万两方足资用,随对张员外说明,每百两每月行息三毛算,立回揭单,交与李慕义收用。
果然财可通神,不上半月,竟将洋关商名告退;又充总埠,盐商开办,暂且搁过慢表。
再言李景字幕义,生有一子一女。子名流芳,居长,年方三七,平日随父在金华府贸易。其女适司马端龙为妻,亦系武举。那流芳正当年富力强,习得一身武艺,适值大科之年,因此别父亲回去广东乡试。三场完满,那主试见流芳人才出众,武艺超群,竟然中了第十二名武举。报捷家中,母子十分欢喜,随即赏了报子,回身便写家书并报红,着家人李兴立刻赶去浙江金华府报喜。家人领命去了,即有诸亲戚到来贺喜。于是忙忙碌碌,足闹了十余天方才了事。连忙打叠进京会试,并顺道到金华府问候父安。随即约齐妹婿司马端龙,一同入京,放下慢提。
回言李慕义、陈景升二人同办总埠,满望畅销盐引,富比陶朱,不想私盐日多,正引反谈,销路更不如常。及至年底,清算报销,比常减销三分之一,仅敷盘费,并无溢息,长年老本亦无着落,倒要纳息出门。一连数载,一年望归一年,依然如此。陈李二人见这个情形,料无起色,十分焦躁愁烦,因此二人商量道:“我等合理数十万本银承办总埠,实欲发达兴家,光耀门墙,不想年复一年,仍然缺本。即使在家开店,卖银出门以救利息,亦有盈余可积.不致有缺无盈,耗人赀本。况埠内经费浩繁,所有客息人工,衙规节礼统计,每年需数万两始足敷支。若系销路稍淡,所入不敷所出,反致耗折本银,此生意甚为不值。正如俗语所云:贴钱买罪受,不如早些罢手,趁势收兵。虽然耗缺些须,不致大伤元气;倘若狐疑不决,犹恐将来受累不浅。你道如何?”陈景升道:“此说甚合道理。但我自承商以来,所遇皆获厚利,未有如此次之亏折也。今既如此,必须退手为高。”于是二人商酌妥当,将埠内数目通盘计算明白,约共缺去老本银十万有余。现在所存若干,均派清楚,各自回家而去。李景退股回家,恰遇李兴家人到来报喜,说公子高中乡科第十二名武举,并将家书呈上。李景看了家书,忽然心内一喜一忧。喜的是流芳幸中乡科,光宗耀祖;忧的是所谋不遂,耗缺多金,以致家业陵替,且欠下张禄成之项。自忖倾家未够偿还,不知何日方能归款,问心良不自安。心中喜忧交集,越想越烦,况李景年届古稀之人,如何当得许多忧虑?
因此忧思过度,饮食不安,竟成了怔忡之症,眠床不起,日夕盼望流芳,又不见到,思思意意,病态越加沉重,只得着家人李兴赶紧回粤催促公子刻即赴浙看视父病,着伊切勿延迟耽搁,致误大事也。李兴领命,连夜起身望广东进发。日夜兼程行走,不敢停留。不一日,行至广东省城,连忙回府呈上家书,并说家主抱病在床,现下十分沉重,特着小的赶急回来报知,并着公子刻即赴浙相会。那时流芳母子看了家书,吃了一大惊,急忙着李兴收拾行李,雇便船只而去。于是流芳与母亲妻子各人数口,赶紧下船开行,前往金华府,以便早日夫妻父子相会,免致两地悬悬挂望。随又嘱咐船家水手,务须谨慎,早行夜宿,加意提防,用心护卫,他日平安到岸,我把多些酒钱赏你就是。
船家闻言欢喜,领命开船长行。正是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。不一日,船到金华府码头,湾泊停当,流芳即命李兴押住行李,先到报信。李景得闻举家齐到,心中大悦,即时病减二分,似觉精神略好,急忙起身坐在厅上,等候与妻子相会。不一刻,车马临门,合家老少俱到。流芳入门,一见父亲,即时跪下禀道:不孝流芳,久别亲颜,有缺晨昏侍奉,致累父亲达念,抱病不安,皆儿之罪也。李景此时见一家完聚,正是久别相逢,悲喜交集,急忙着儿子起来,说道:“我自闻你中式武举,甚是欢喜。惟是所谋不遂,洋盐两商,耗缺本银数十万两,以致欠下张姓银两,未足偿还,因此心中一喜一忧,焦思成病,至今不能痊愈。今日得闻合家全来,骨肉完聚,即时病态若失,胸隔畅然,真乃托天福荫也。”说完,着家人备办酒席为团圆之会,共庆家庭乐事,欢呼畅聚,直饮至日落西山,方才席散,各归寝所,不提。
且说张禄成员外自借银李景分别之后,复行入京,查看银号数目,不觉两年有余,搁延已久,又念家乡生理不知如何,趁今闲暇赶紧回乡,清查各行生理数目。因此,左思右想,片刻难安。即时吩咐仆从,快些收拾行李回乡,不分昼夜,务要水陆兼程前进。不消几日,已至金华府地方。连忙舍舟登陆,到各店查问一次,俱有盈余,十分大喜。约盘桓半月,然后回家。诸事停妥,即行出门拜客。先到李景府中叙谈。知李景因病了数月,颜容消减,大非昔比。禄成一见吃了一惊,连忙问道:“自别尊颜,候已三秋,未审因何清减若此?恳祈示知。”
李景答道:“自与仁兄分别,想必财福多增为慰。弟因遭逢不偶,悲喜交参,致染了怔忡之症,数月未得痊愈,以致如斯也。势因日重一日,迫得家人催促妻子前来,以便服侍。及至家人齐集,骨肉团圆,心胸欢畅,登时病减二分,精神略好。惟是思及所欠仁兄之项,殊觉难安。”禄成道:“兄既抱病在身,理宜静养为是,何必多思多想,以损元神?这是兄之不察,致贻束薪之忧,今既渐获清安,务宜慎食加衣,以固元气,是养生之上策也。但仁兄借弟之项,已经数载有余,本利未蒙清算,缘刻下弟处急需,故特到来与兄商酌,欲求早日清数,俾得应支为幸。”李景闻言,心中苦切,默默无言。禄成见此情形,暗自忖度,由于银数过多,若要他一次清还,未免过于辛苦,莫非因此而生吝心?我不若宽伊限期,着伊三次摊还,似乎易于为力。着,着,着,就是这个主意,方能两全其美。随又再问道:“李兄何以并无一言?但弟亦非过于催讨,实因汇兑紧急,不得已到来筹画也。如果急猝不能全数归款,无妨直对我陈,何以默然不答,于理似有未妥,反致令人疑惑?况我与你相信以心,故能借此巨款,而且数年来并没半言只字提及。今日实因弟帮被人拖欠,以致如此之紧也。”李景闻言,即时面发赤,甚不自安,连忙答道:“张兄所言甚是道理。弟并非存心贫吝,故意推诿不欲偿还,实因洋商缺本,盐商不能羡长,又耗食本,两行生意,共计五年内耗破家财数十万,故迄今仍未归赵。况值吾兄紧用之际,又不能刻即应酬,实是忘恩负义,失信无情,问心自愧,氵干颜无地矣。殊不知刻下虽欲归款,奈因措办不来,正是有心无力,亦属枉然。惟求再展限期,待弟旋乡变卖家产,然后回来归款,最久不过延迟半载,断无不偿之理。希为见谅,幸甚,幸甚!”张员外听了这番言语,如此圆转,心中颇安。复又说道;”李兄既言如此,我这里宽限与你,分三次偿还罢。”李景道:“如此说,足感高情了。”二人订实日期,张员外即时告别。李景入内对妻子说:“张禄成重义疏财,胸襟阔达,真堪称为知己也。我今允他变产偿还,他即千欣万喜,而现在我因精神尚未复原,欲待迟一两个月,身体略为强壮,立即回广东将田庐产业变卖清楚,回来归款此数,收回揭单,免累儿孙,方酬吾愿也。”流芳道:“父亲所言也是正理,本应早日清楚,方免被人谈论。奈因立刻措筹不足,迫得婉言推诱耳。至于倾家还债,乃是大丈夫所为。即使因此致穷,亦令人敬信也。”夫妻父子直谈至夜静更深,方始归寝,一宿晚景休提。到了次日,流芳清晨起来,梳洗已毕,用过早膳,暗自将家产田庐物业等项通盘计算,似乎仅存花银三十余万,尚欠十余万方可清还。流芳心中十分焦躁,又不敢令父亲知道,致他忧虑,反生病端。只得用言安慰父亲,并请安心调理元神,待等稍为好些,再行筹措就是了。
不觉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倏忽之间,已经两月。李景身体壮健如常,惟恐张禄成复来催取,急着家人收拾行李,雇船还乡而去,不提。
回言张禄成因日期已到,尚未见李景还银音信,只得复到李府追讨。流芳闻说,急忙接见,叙礼毕,分宾主坐下。说起情由,前者今尊翁曾经当面计准日期清款,何以许久并无声气,殊不可解也。况令尊与我相处已久,平日孚信义重言诺,决无此糊涂。我是信得他过的,或者别有缘故,也未可知。流芳对道:“父亲回广东将近半年,并无实信回来,不知何故。莫非路上经涉风霜,回家复病?抑或变卖各产业未能即时交易,所以延搁日期,亦未可定也。仍求世伯谅情,再宽限期,领惠殊多。”禄成道:“我因十分紧急,故特到来催取,恐难再延时日。今既世兄面上讨情,我再宽一月之期,以尽相好之义务。
祈临期至紧归款,万勿再延,是所厚幸。倘此次仍旧延宕,下次恐难用情。总祈留意,俾得两全可也。”话完告别而去。流芳急忙入内对母亲说知。禄成到来催取银两,如此这般等说,孩儿只得求他宽限一月之期,即行清款。若临期无银偿还,犹恐他不能容情,反面生端,又怕一番焦虑,如何是好?其母说道:“吾儿不必担心,凡事顺时安命,祸福随天所降就是。何用隐忧?倘他恃势相欺,或者幸遇贵人相救,亦未可知。”流芳只得遵母教训,安心听候而已。不觉光阴易逝,忽又到期,又怕禄成再到,无可为辞,十分烦闷。迫得与母亲商量道:“目下若遇他再来催银,待孩儿暂时躲避,母亲亲自出堂与其相会,婉言推他,复求宽限.或者得他圆请允肯,亦可暂解目前之急,以候父亲音信,岂非甚善。你道何如?”其母曰:“今日既系无可为计,不得已依此而行,看他如何回答,再作道理。”流芳见母亲一口应承,心中欢喜不尽,即时拜辞母亲,并嘱咐妻妹一番,着其小心侍奉高堂,照应家务,我今暂去陈景升庄上避过数天,打听禄成声气,即便回来,无用挂心。再三叮嘱而去。暂且不表。
再讲张禄成看看银期又到,仍未见李景父子之面。心中已自带怒三分。及候至过限数天,连影儿也不见一个。登对怒从心发,暴跳如雷,连声大骂李景父子背义忘恩,寡情失信。况我推心置腹,仗义疏财,扶持于他,竟敢三番五次甜言推诿,当我像小孩子一般作弄?即使木偶泥人,亦难哑忍,叫我如何不气?李景呀李景,你既如此存心不仁不义,难怪我反面无情。
我亲自再走一遭,看他们如何应我,然后设法摆布于他,方显我张禄成手段。若系任从他左支右吾,百般推托,一味迁延岁月,不知何时始能归款,岂非反害了自己?这正如俗语所云:顺情终害己,相信反求人。真乃金石之言,诚非虚语也。随着家人备轿伺候,往李府而来。及至将近到门,家人把名帖报上,门子接帖即忙传递入内,禀知主母。李安人传语:“请见!”
门子领命来至门前,躬身说道,家主母有请张老爷相会。禄成闻说家主二字,心中暗自欢喜,以为李景一定回来,此银必然有些着落。急忙下桥步入中堂,并不见李景来迎,只见家人让其上坐,献上香茶。禄成心内狐疑,带怒问道:“缘何你主人不来相见,却着你招呼,甚非待客之礼!”家人禀道:“小的主人尚未回来,前月小的少主亲自回粤催促主人,至今未接回音。适才小的所言家主母请会,想必张老爷听语未真耳。”二人言谈未了,忽报李安人出堂相见。此际张禄成迫得离座站立等候,只见丫环仆妇簇拥着李安人缓步行来。禄成连忙施礼,说道:“嫂嫂有礼了!”那李安人不慌不忙,从容还礼让座,然后叙些寒暄客套久别言词,谈了好一会,家人复献上香茶。
二人茶罢,禄成开言问道:“前者景兄所借本银五十万两,至今已阅数年之久,本利未蒙归还。数月前愚因小店亏空紧支,特来索讨;嗣困景兄婉言推诿,许我变产清还,只得再候数月。
谁想至期杳无音信。及再来询问,得会世兄之面,据云夫返粤并无音信,不知作何究竟也?又因世兄求我缓期,不得已再为展限,迄今复已月余,仍未见有实信。原此借项实因景兄承办洋商,不上二年,欠款太多,不能告退,恐他再延岁月,岂非破耗甚多?一时动了恻隐之心,起了扶持之念,特与他缴清官项,告退洋商,更代他谋充总埠,承办实缺,甚借风便,想厚获货财,大兴家业,以尽我二人交情。且不料三推四挡,绝无信义,即使木偶,亦应惊骇发怒,况我有言在前,此项为数甚巨,告一次不能清款,可分三次归还,似我这样容情,尚有甚么短处?请嫂嫂将此情理忖度一番,定知孰长孰短也。”李安人道:“老身未知丈夫信。难为叔叔,但我丈夫平日最重义信,决无利已损人,所因两次承商亏折过多,难以填补,即将此处生意估计银仅五万之数,家中田园铺户核算所值约二十余万之间,两处归理备足三十万,仍未够还叔叔一款之项。以我忖度,或者丈夫因此耽搁时日,欲在各处张罗揭借,或向诸亲眷筹画,必欲凑足叔叔之项,始行回来归款,以全信义。这是丈夫心意,所以许久尚无实音,盖缘筹措银两不足之故,殊非有心匿避,致冒不洁爽信之名,受人指摘?此事他断断不为也。况承叔叔一团美意,格外栽培,岂敢忘恩负义,惟是耽延。叔叔自问,亦觉难安。总之非有心推诿,故意延迟,实因力有未逮。请叔叔放心,自然有日清还,无容挂怀也。”禄成闻此无气力之言,又无定期,不知何时方能归款,不觉勃然生怒道:“我不管你们有心无心,总系以今日情形而论,即是存心抵赖,果能赶紧清还,方肯甘休。若再迁延,我就要禀官追讨,将你家业填偿。
如有不足之处,更要把妇人、女子、婢仆等辈,折价准帐。你需早早商量,设法了事,才得两全其美。若待至官差到门反讨,那时悔之晚矣!”话完悻悻而去。李安人听到此言,心中伤感,自怨丈夫差错,不肯预早分还。况且数十万之多,非同小可,叫我如何作主筹还?急着家人即往陈景升府上,叫公子回来商量要事。家人连忙前去,道及奉了主母之命特来相请。流芳闻听,急与景升分别回家。李安人见了回来,放声大哭。流芳不知其故,急忙问道:“母亲所为何事如此悲伤?请道其详。”
其母道:“我儿那里得知,因张禄成到来催帐,说你父亲忘恩负义,立意匿避抵赖,立定主意禀官追讨,更要将你妻妹准帐。
我想他是本处员外,交官交宦,有财有势,况系银主,道理又长,如何敌得他过?那时官差一到,弄得家散人离,如何是好!
因此悲伤耳。”流芳用言安慰母亲一番,复回头劝慰妻妹,并着他小心服侍母亲,凡事有我当头调停,断不致有累及家门之理。你等尽管安心。”话完,独自走往书房。那流芳先时当着母亲妻妹面前,迫得将言语安慰,其实他听了这些言语,已自惊慌无主,甚不放心。况且公帐,向例官四民六,乃系衙门旧规旧矩。若遇贪官污吏,一定严行勒追,这便如何是好?
因此左思右想,弄得流芳日不思食,夜不成眠,时时长嗟短叹,苦切悲啼,暂且搁过不表,后文自有交代。
回书再讲仁圣天子与周日青自从扬州与各官场分别,四处游行,遇有名山胜迹,无不登临眺览,因此江南地方山川形胜,被他游览殆遍。偶然一日行至海边,仁圣天子叫日青雇船,从水路顺流游览,果然南船轻浮快捷,十分稳当,如履平地一般。
又是海上繁华喧闹,心中大喜,随对日青道:“你可曾着船家预备点心酒菜,以便不时取用否?”日青闻言,忙唤船主。那船主急急来到中舱,低声问道:“不知二位老爷呼唤,有何吩咐?”仁圣天子问道:“这条水路通往那处地方?”船家对道:“过了此重大海,就系金华府城。未知老爷欲往何处?”仁圣天子道:“我等正是往金华府城,但不知要几天才能得到?船主道:“以顺风而计,不消二日即抵府城,若无风,亦不过二天而已。”仁圣天子闻言,十分欢喜。即着船家快些备办酒筵,预备饭用。船家须命而去。仁圣天子与日青二人日夕消闷,或则饮酒观景,或则叙谈往事。于是,日行夜泊,不觉船到金华府码头。船家湾泊停当,即来请二人上岸游行。仁圣天子即着日青把数日船费交他,然后起岸。那时正值黄昏时候,日青忙对契父说道:“日已将西,不如趁早赶入城中,寻寓歇过一宵,明日再往各处游玩,不知契父尊意如何?”仁圣天子道:“甚是道理!”于是二人赶入城中,经过县前,直街而行。抬头看见连陛公馆招牌,写着接寓往来官商。二人忙步入门。馆人一见慌忙接入堂中,叙礼坐下,问道:“二位客官高姓大名?盛乡贵省?”仁圣天子答道:“某姓高名天赐,此系周日青,系北直顺天人氏,因慕贵省繁华热闹,人物商庶,特来游览。欲找洁静房子,暂寓数天,未知可以?总以幽静为佳,房租不拘多少。”馆人道:“有,有!”随即带往靠南那边一间房子,果然十分幽静。原来此处仅有这所地方,不同外面的左右相连,人声嘈杂,是以寂静。仁圣天子又见地方宽阔,摆设精致,心中欢悦。随即着馆人备办二人酒饭,有甚珍饼、异味美酒醇醪,尽管搬来。馆人答应一声“晓得”,即呼唤小二上来伺候二位老爷晚膳,回头又对仁圣天子说道:“老爷有甚取用,一呼就来。”话罢,告辞而去。即有小二上来服侍,送上香茶。二人茶罢,仁圣天子对日青道:“这所房子甚合朕心意,欲久住些时,以便游览各处山川胜迹。”日青对道:“妙极,妙极!”
正在谈谈笑笑,忽见酒保搬上酒肴来,说不尽熊膳鹿脯,禽美鱼鲜,二人入席,开怀畅饮,咀嚼再三,细啖其味,果然配制得法,调和合度,于是手不释盏,直饮至月色东方,方才用饭。日青已自酩酊大醉,伏几而卧。小二等将杯盘收拾,送上脸水香茶,诸事停当,复请道:“高老爷路上辛苦,莫若早安歇精神。”仁圣天子道:“晓得!你们有事,尽管自便,无容在此等候。”小二领命告退。且说仁圣天子见日青大醉,独坐无聊,寝难成寐,因此取出一本书在灯前展看,恰好看得入神,忽闻嗟叹之声,十分苦切。不知声自何来。急忙放下书本,倾耳细听,知出在隔邻。欲再听他何故悲伤,乃闻言不甚清。又闻醮楼方打二鼓,尚未夜深,趁早往隔邻一坐,便知详细了,于是出堂而去。馆人一见,问道:“高老爷,如此夜深,欲往哪里?”仁圣天子说:“非为别事,欲到隔邻一坐便回。”馆人说:“使得,使得!”仁圣天子随即往李家叩门,门子接入问道:“不知尊驾到来,又何事故?”天子答道:“特来探望你家主人,有要事。”门子急忙引入内书房,与流芳相见。流芳问道:“何人?”仁圣天子道:“我因在隔邻,闻仁台嗟怨悲伤,梦寐不安,特来安慰。”流芳道:“足领高情!请问客官高姓大名?”仁圣天子道:“我姓高名天赐,系在北京大学士刘镛门下帮办军机。未知仁台高姓尊名?贵乡何处?”流芳道:“我乃广东番禺县人氏,姓李名流芳,新科第十二名武举。
父名李景,尚在此处贸易发财,已历三十二年,无人不识。”
仁圣天子道:“仁台既中武举,令尊创业发财,正是财贵临门,理应欢喜重重,何反悲伤嗟怨?”流芳道:“客官有所不知。
事因前数年,家父充办洋商,缺去花银数十万。后因张禄成推荐,充办盐商,因此借过张禄成花银五十万。不料命运不济,百谋难遂。办了数年,复缺大本。是以至今无银还他,前数月父亲允他回粤变产清还,他亦容清宽限。惟是倾家未足欠数,所以至今犹未回来。张禄成屡次来催,限吾分三次清还。昨又到来催讨,因家母出堂相会,婉言推诿,求再缓期。他因此反面,说我父亲忘恩负义,立意抵赖是真,如谓不然,何以有许多推挡?但今决意将揭单据禀缴金华府,求官出差追讨。若有不足,更要将我妻妹准帐。叫我那得不苦切悲伤?”仁圣天子道:“有这等事?欠债还钱,本应道理。惟是欠帐要人妻妹,难道官员不理,任他妄为?”流芳道:“民间告帐,官四民六,此系定规。女干官那有不追?若系禄成起初肯减低成数,亦可将就还清;无奈他要收足本利,就是倾家变业,未足填偿,故延至今时,致有这番焦虑也。”仁圣天子道:“不妨!你不用悲伤,待我借五十万与你,还他就是。但你们可有亲眷在此否?”
流芳道:“只有对手伙伴陈景升,家财约有三五万,并无别的亲眷。”仁圣天子道:“做得咯,你先与陈景升借银一万五千,作为清息;其余本银五十万,待高某与你还他。明日我同你往景升家说明,看其允否?再与你往金华府取回揭单,注销此案,以了其事。仁台便可入京会试。”流芳闻言,心中欢喜不尽。
急忙呼唤家人,快备酒筵款待高老爷。正是:承恩深似海,戴德重如山。须臾摆上酒筵,二人入席畅饮,成为知己。你酬我劝,各尽宾主之情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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